
文 | 海若镜
在这个“AI+ 一切”的春天,AI 医疗也重新有了热度。
始于深度学习的 AI 医疗 2.0 时代中,不乏拿到十几亿融资、估值近百亿的独角兽公司,但受限于多种因素,少有公司实现市场的盈利期待。
当时间轴进入生成式 AI 的 3.0 时代,人们看病贵、看病难的困境依然存在,涌现的新技术有可能改变哪些医疗问题,又能够为哪些公司带来商机?
近日 36 氪访谈了商汤医疗 CEO 张少霆,聊了聊 AI 医疗行业的应用形态、技术栈、价格战与支付等。
2025 年 2 月,商汤医疗宣布了分拆后的第一笔融资,投前估值 15 亿元,融资金额过亿。
行业里,商汤医疗算是身位特殊的存在:这个百余人团队低调做了七八年医疗,研发了大语言模型“大医”,开发了近 60 款 AI 应用,拿着海内外多张医疗器械认证,有了一定的收入规模。
但它作为创业公司被分拆出来时,已是医疗资本寒冬,市场对估值的约束比以往要严苛很多。
在张少霆看来,前几轮融资并不宜太激进,除了拿钱,关键要借股东之力,构建壁垒。技术出身的他,认为技术优势、商业模式、渠道等都不足以构成长期壁垒,唯有借助行业生态,才有可能保有先机。
怎么看待众医院部署 DeepSeek,AI 幻觉问题如何克服?
行业内卷、价格战厮杀、医保不覆盖,AI 医疗商业化该如何破局?
怎么看待外界评价“商汤是上一代 AI 公司”?
以上种种,张少霆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。
共识与反共识36 氪:怎么看待很多医院部署接入 DeepSeek?开源对商汤医疗而言有什么影响?
张少霆: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,大模型的火箭三级发射模式:
一级火箭是基础模型,像 DeepSeek“满血版”、千问、商汤商量等通用模型;
二级火箭是加入垂类知识例如医疗,不是简单的 LoRA,而是包括全量参数微调、指令微调、CoT 即思维链能力等;
三级火箭是做应用,挂知识库等。
基于一级火箭直接做三级火箭即应用是有风险的,比如 DeepSeek-r1 也就是大家俗称的满血版就存在比较明显的幻觉问题,而且参数量 671B 的模型在部署时所需的计算资源也多,如果开启“深度思考”,大量的 token 输出也会导致并发的降低,对医院来说使用成本很高。我觉得从性价比角度,参数量 20-100B 之间、做过量化的垂类模型更适合医院部署。
自 2022 年 9 月起,商汤医疗主攻的就是二级火箭环节,2023 年 2 月我们便带着医疗垂类模型到医院试用。层出不穷的基模以及开源对我们来说肯定是好事,有更多可选择的优秀基模去迭代我们的垂类模型。
36 氪:商汤医疗强调“多模态大模型+平台化部署”,业内估值比较高的几家医疗 AI 公司多是从单点应用切入做透,如肺结节、脑肿瘤、冠心病等。做平台的思路是从何时开始?
张少霆:2018 年,我到商汤启动医疗业务,提的就是“赋能全院临床诊疗愈”,关键词是临床、全院、诊疗愈。不止赋能放射科,也不止是辅助诊断。
当时很多厂商围绕放射科做 AI 读片,但我们当时就认为对大多数企业而言这样的商业模式较难走通。
如果是放射科,本质是做 CT、磁共振等大设备的生意,而不是人工智能软件和信息化;软件口的需求一般要从医院信息科提报。所以放射科的辅助诊断软件,往往得搭载着硬件设备一起卖进院,纯软件公司难以有强议价能力。
另外放射科辅助诊断只是 AI 医疗的一个小切入点,AI 在很多科室包括外科治疗等诸多环节都能发挥作用。解决多科室临床需求,也更能打动医院采购的决策者。
因此,商汤在 2018 年就做了要赋能全院的 SaaS 平台 SenseCare,将辅助诊断、辅助治疗、手术规划等模块集成在 AI 平台上,共享底层技术。平台化部署的思路,是这么来的。在 2018 年,SenseCare 第一次亮相,搭载的是术前规划用的 3D 建模。
36 氪:2018 年时,你判断放射科的辅助诊断生意难以跑通。当时友商没有意识到读片软件的需求方、决策方不一致等问题吗?
张少霆:那些年,大部分厂家确实没太纠结放射科生意难做的问题,一方面当时资本市场环境还比较好,另一方面觉得市场还需要有个教育过程。但到了 2020 年,发现这条路确实走不通的时候,大家都开始强调临床、治疗,包括手术规划。
现在的共识,放在在几年前,往往是反共识的。
36 氪:医院更愿意选择“大而全”的诊疗平台,还是偏好“小而精”的产品先试用入院?
张少霆:除了临床价值,医院也要考虑预算约束。很多医院一开始没做那么多预算,希望能先验证 AI 带来的价值,会找一两个 AI 产品先试用,但是他也希望选择的供应商未来能够提供增量的产品,否则医院以后决定要装十几款软件、对应十几家厂商,也不方便医院管理。
像澳门镜湖医院就是一个案例,2019 年到现在五年多,它连续采购了商汤医疗近二十款人工智能产品。
内卷与壁垒36 氪:你觉得现在 2B 的医疗 AI 行业,在技术路线、商业化等方面已经产生共识了吗?
张少霆:商业上的困难应该已经有共识了,单个的软件要做成商业化爆品的难度很高。因为只要是软件标品,就会面临打价格战,只要是做项目(定制)就要卷人力成本,这两种都不符合医疗 AI 公司的发展诉求。
现在有的医疗 AI 公司往“广度”做,从肺结节拓展到头胸腹;有的往“深度”走,从术前诊断、手术规划,做到术中导航等,但是要同时实现营收高速增长、优质回款、以及成本可控则还是很难。
所以我说技术和商业模式都很难称得上是长期壁垒,只能带来短期优势。当然,中国的大部分 2B 行业都是如此。
36 氪:技术、商业模式,都不能称得上壁垒?
张少霆:首先,如果没有技术先发优势,我们连牌桌也上不去。但在 2B 行业这不会成为长期壁垒。
技术投入当然可以带来优势、未来也可以成为降本增效的杀手锏,但靠技术优势去长期的拦住后入局者是不现实的,特别在 IP 没有受到高度保护的环境中。
即便像 OpenAI 技术那么前瞻且优秀,其模型还是可以被蒸馏,最近也受到了很多公司的冲击,包括开源对闭源的冲击。在 2B 行业,产品设计及细节打磨和技术同等重要。
36 氪:商业方面呢?有投资人认为,医疗 AI 的产品如果能高频“按次收费”,就有机会。
张少霆:在国内,“按次收费”,如果让医保付费是很难的,医保也面临控费压力;如果引导病人付费对厂家来说也会有风险,即便能做出来,大概率也是运营型的公司获益,而不是技术产品型的企业受益。
当然,让医院直接购买软件模块也不容易,医院会判断其盈利可能性。
商汤医疗一直在推的“全院智慧化”,通过平台建设及搭载数十款 AI 应用,其实是 KA 路线。过去我们在 KA 客户方面已经做得很好,从商汤集团分拆之后,也会借助经销渠道的力量,从大三甲医院辐射基层医院,扩大收入规模。
36 氪:如果技术、商业/价格都不构成长期壁垒,那你认为什么是医疗 AI 厂商竞争的长期壁垒?
张少霆:我觉得“生态壁垒”和丰富的产品矩阵,是相对不容易被复制的。
举个有趣的例子,DeepSeek 大火导致英伟达股价大跌的那天,我们大模型技术团队的几位技术咖都抄底了英伟达的股票。
他们的基本判断是用 PTX 写通信代码这件事不足以动摇 CUDA 生态,开发者对于 CUDA 生态系统还是高度依赖的,所以 DeepSeek 的出现不应该影响英伟达的期望业绩,甚至会利好英伟达 H100 卡的销售,因为它是最合适的推理芯片,后来果然股价又迅速涨回去了。像安卓生态,也是同样道理。
回到医疗 AI,很悲哀的是,花巨额研发费用做出一款 99 分的产品,不一定比低成本开发的 90 分产品卖得好,特别打价格战的时候,很可能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。所以我们在追求 AI 高精度的同时也要控成本,这种既要还要,靠的是早前做预训练模型的积累。
商汤在 2017 年大力投入建超算,2018 年投资六十亿建亚洲最大的单体算力中心,到现在 5.4 万块 GPU 卡,算力就是做预训练大模型的核心优势之一,但在7-8 年前这也是反共识的。
36 氪:除了算法、算力,在医疗资源方面呢?
张少霆:这一轮融资,在诸多的选择中,我们决定接受美的产业基金盈峰控股、人卫科技(人民卫生出版社旗下投资平台)的资金,也是出于生态资源的考量。
美的和盈峰在大健康产业布局已久,例如投资过百亿的和祐医院,拥有质子重离子设备,院内有大量 AI 可以赋能的场景。我们已经跟和祐开启了多方面的合作。
人民卫生出版社服务着中国超百万医学生、年轻医生。AI 应用于模拟医学、教培等,也是非常大的机会,关注 2C 应用的 AI 厂商都会看重这块市场。引入人卫作为商汤医疗的股东,也更容易一起去做契合的业务。
商汤做医疗也有七八年的积累了,前期的投入换来了丰富的产品矩阵。这次分拆,商汤医疗定位为 Pre A 轮公司出来融资,也是考虑希望引入有资源的股东,融资并不仅仅是为了拿钱,更是为了促成合作生态。
AI 医疗 3.0 与杀手级应用36 氪:医院中的存量医疗数据海量但质量参差,在数据治理方面,商汤医疗有哪些技术能力,如何平衡数据标注成本与模型泛化能力?
张少霆:数据标注和模型泛化,面对具体场景的问题有两种研究范式,一种是针对这个问题,搜数据、标数据、训练模型;
一种是有泛化性很好的预训练模型,只需要标注少量数据,就可以把它适配到不同的下游任务去,也就是现在常说的预训练基础模型的能力(foundation models)。
算法方面,商汤很早就开始进行预训练模型赋能下游任务的研究,因为集团的智慧城市场景里有很多小众的应用,很难用传统的大数据驱动(即针对每个细分任务用海量数据标注的方式去做)。
我们将低频的、数据量少且难标注的场景,统称为“长尾需求”,医疗场景也有很多长尾需求,所以在算法层面很早就沿用预训练模型。其精度可能没有大数据驱动的模型那么高,但解决了有或无的问题,实际也够用。
近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案例是商汤中标的医疗大数据训练设施项目,也被一些公众号称为 “医疗大模型第一大单”。
这是 2023 年由上海申康发起的、项目金额 4396 万的 AI 项目,涉及到上海数十家市级医院二十年的医疗数据,要对 CT、病理、超声、磁共振等 24 套多模态数据进行模型训练,实现预训练模型从数据半自动标注、模型训练、到智能评测等全流程。
我们用大半年的时间做完,去年完成了验收,由此积累了“模型生产平台”的能力。结合我们的“模型应用平台”,产品体系就闭环了。
早期,我们与瑞金医院开展 “数字人”计划,就是将人体 200 多个器官包括复杂血管脉网全分割,因此后续开发新的应用时,如肝脏、胸部、泌尿系统、胰腺等手术规划系统时,利用了很多基础模块,变得像搭乐高积木一样。
36 氪:可以举一个医疗的应用场景吗?跟之前的传统小模型相比,Foundation model 更适合解决哪些问题?
张少霆:比如 AI 病理诊断。
它在技术上存在一些难点,包括:
病理属于 IVD(体外诊断),不同医院的病理切片可能差异就比较大,质控很难做,加上医院选用的扫描仪也不一样,这就要求病理大模型泛化性要足够好,才不用对每家医院进行微调。
在应用上,病理 AI 模型做基于小标本的筛查,即判断良恶性,已经做得很好。但在基于大标本的癌症亚型诊断时,还面临挑战。因为这相当于 AI 要做十几种不同的判别,即便每一项判别准确率达到 95%,最终全部正确的概率也不足 60%;任何一个环节错误,都会影响最终结果,且开发成本会很高。
(注:癌症分型,意味着 AI 需要同时进行多个维度的判断,包括肿瘤的组织学类型、分化程度、侵袭等。每一个维度的判断,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分类任务。)
这些都可以用泛化性更好的病理大模型去解决。商汤在病理方面做了很多年,也得到了上海市的项目支持,近两年我们和瑞金医院合作的病理 AI 项目,也迎来了阶段性突破,将瑞金病理出报告的时间从 5 个工作日压缩到 2 个工作日。
2023 年,瑞金医院对外发布了《数字化智慧病理科建设白皮书》,打造了行业标杆,这个过程中商汤贡献了 AI 技术,华为贡献了存储,衡道贡献了信息化,还有多家仪器厂商贡献了扫描仪,是一次很好的生态合作。
36 氪:怎么应对病理 AI 价格战?现在有几家公司在开发相似产品。
张少霆:高频应用一定是红海。
但和其他板块一样,我们的定位不是只卖给医院一款软件,商汤医疗提供的是整体解决方案,包括病理模型生产平台和模型应用平台:
模型生产平台,是说不同医院擅长的专科不同,研发需求也不一样,在商汤病理大模型的驱动下,我们能够很快地生产出特定领域的模型,比如肺癌、脑胶质瘤、口腔癌免疫组化等专属版本,分别对应了不同的医院客户。
应用平台,是指商汤给一家医院部署了平台,并上了最常用的胃肠和 TCT(薄层液基细胞学检查,宫颈癌筛查的技术之一),如果医院迭代出了其它应用,也可以便捷的加载。
36 氪:可以举两个例子具体讲一讲,商汤 AI 融入医生诊疗流程的具体场景或故事吗?不同场景下,医生调用 AI 的频次是怎样的?
张少霆:AI 很适合做两种事情,一种是医生能做但是因为体量太大导致做不过来的事情,比如筛查,;另一种是没有 AI 的帮助,医生做起来就会有困难的事,像复杂手术规划等。
前者下里巴人,后者阳春白雪,看似两个极端,却同时是 AI 最能发挥价值的场景。
前者调用 AI 的频次很高,比如病理筛查,单家医院每天可能调用数千次。后者频次会低,但带来的收益很高,比如上海某私立医院的肝胆外科医生借助商汤的肝脏手术规划系统,切除了患者最大直径 20 厘米的肝脏肿瘤,这种带给患者的收益、以及带给团队的正反馈都很大。
36 氪:这波大模型的技术涌现之后,在医疗领域有产生哪些新场景机会吗?
张少霆:大模型此刻在医疗领域面临的挑战在于:用新技术做老问题,比如导诊、预问诊、CDSS(临床决策支持系统)等。这就意味着,技术成本增高了,但还是在赚老的钱,没有赚到新增的钱。
目前在 2B 医疗中,我还没有看到哪个新场景诞生出杀手级应用。我期待的医疗 AI 杀手级应用还是在C端,例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健康助手,以此衍生出定制化的个人健康市场,这个可能是颠覆性的。
当然这需要时间去积累。人往往会高估新技术在短期内产生的价值,而低估它在长期产生的价值。
36 氪:现在市场上流行着一种说法:“商汤是上一代的 AI 公司”,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?
张少霆:你可以说微软是上一代的软件公司(曾经也确实有这样的声音),结果微软布局了 OpenAI,做了 New Bing 和 Copilot;你也可以说 Meta 也就是 Facebook 是上一代的社交网络公司,结果他们贡献了最好的开源大模型群。
在我看来只要凝聚了优秀的人才,就没有什么“上一代”的公司或者技术,商汤的人才密度和人才梯队是很强的,还自有庞大的算力资源,绝大多数初创公司都难有这些积累。
真正有区别的是公司所处阶段,很多C轮前的“大模型公司”并不用特别在意营收,甚至会让人感受到一往无前的冲劲,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的姿态。
但商汤集团是上市企业,需要考虑到营收的增长,因此会更加的注重业务的本质,即是否能够盈利,因此压力会大很多。
我觉得这是好事,如同人总是要从孩童成长到青壮年,承担更多的责任,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,最终希望可以达到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境界。
当然,企业还可以寻找第二增长曲线,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做了医疗分拆,进行再创业,创业自然不易,在这个过程中还是要有定力,“他强任他强,清风拂山岗”。